我不可参透生死，却能明白死亡并不可怕，他们说人死如灯灭，他们错了，在她死去之后，她的灯才真正地亮起了。——题记我曾经给我祖婆画过一幅画，为她庆祝即将到来的米寿，那幅画仅有四开大小。但就这样的一幅画，她都没来得及看到。画上是一束桃枝，桃树的叶子与拳头大的红艳的桃子遮遮掩掩地映衬，挂在细细的，深褐色的枝条上，把它压弯。枝头上还停了两只被老一辈称为“画眉子”的鸟，一只头上尾下，一只头下朝上。
我不可参透生死，却能明白死亡并不可怕，他们说人死如灯灭，他们错了，在她死去之后，她的灯才真正地亮起了。 ——题记
我曾经给我祖婆画过一幅画，为她庆祝即将到来的米寿，那幅画仅有四开大小。但就这样的一幅画，她都没来得及看到。
画上是一束桃枝，桃树的叶子与拳头大的红艳的桃子遮遮掩掩地映衬，挂在细细的，深褐色的枝条上，把它压弯。枝头上还停了两只被老一辈称为“画眉子”的鸟，一只头上尾下，一只头下朝上。临本是一副国画，但说实话，我实在看不懂这幅画，我不明白桃子有什么寓意，不明白画眉字有什么寓意。
但在农村都喜好这样的画。
我的祖婆，一辈子都生活在农村里。吃一辈子的农饭，睡土屋。但对她来说，自耕自作已经成了刻进基因的生活方式。农村是生她的地方，是养活她的地方，她绝对会最坚定地守在这，在她的田里，她的茅屋里，她的河滩上，她的旷野中，她的每秋季就有稻谷洒满天地的地方。乡土，生她、养她，也必定要埋她、葬她。
这个名叫钟家沟的地方，存有她眼中的落日，存有她眼中的溪涧，存有她房后坟山里的蛙跳，存有河流里螃蟹露出了脚尖。她嘴里只有满口的西乡话，只有吃了七八十年也没有变味道的红薯，豆角，玉米，还有无声无息的病痛的风。
我们都不懂她，无法进入她的世界当中。
从我爷爷那一辈开始就进入了城市生活，努力赚钱，一家也渐渐习惯了城里的生活，打下了根基，成了“城里人”的一份子。搬家时，祖婆不肯走。她无法舍去老房子，她做了最后的坚守，坚守农村的生活方式。
因为思念，所以离不开，因为离不开，所以扎根。
我生于城市，祖婆生于乡下，父亲和爷爷则是乡下与城市的过渡。四代人，四代人的思想，随着一个破三轮从乡下到城市的颠簸变化了，撕裂了，磨灭了。活在同一片星空下的四代人，就因为地域的变化而显得如此不同，含了隐喻的悲伤意味在泥路的转折上来回揣摩。
父亲和爷爷知道，从那辆三轮车发动之时，生命的轨迹就改变了，人生从未给他们留下退路。而祖婆的生活，我感受不到，也不可能感受得到。
我最后一次见到她，也是祖婆第一次进城，是因为生病，她从田坎上摔下去，胳膊上撕了一道口子，她左思右想，忍住吧。最后伤势实在止不住，浓水溢出，才进了医院。
医生告诉她要输液。
我去医院看她。他见到我就特别高兴，“老婆婆念死你了哦！”(方言)她笑得双眼紧闭，嘴咧得极大，带着皱纹镶在脸上。我注视着她的泥潭般的眼眸，像是铜色的森林。她的脸上，就在那嘴里，那烂的一团糟的牙齿边，我既清晰又模糊地看到了她青春的影子。
在短暂的话语后，她就躺下休息了。她静静的躺在床上，纹丝不动。在这钢与铁的森林当中，她活的不自在，不用言语表达。好像在这个宇宙当中，只有她的土壤能承载着她，她也只能活在属于她的土地。这该死的城市里，属于她的只有混沌的睡梦，她只是睡，只是睡……仿佛灵魂早已湮入死亡，她多次向我的爷爷诉说回到乡下的愿望，仿佛也隔绝山海一片，再无法实现，城市的喧嚣，也随着她的闭眼成为一场孤独的梦境。
她刚才见到我的短暂的高兴，也正因其短暂而显得无比的痛苦。
她只能侵泡在属于她的痛苦中，她在痛苦些什么，她为什么要痛苦，我不知道，我只知道她的心在流血。这原因，也被锁进她的脑海，我永不可得知。
我同样不可得知的，是她的病——已到了那步田地。她感到了归期将至。但乡下的风还在吹过山岗，树叶仍然浮动着，枝头春意盎然，长风夹着乡土的味道，不远万里的，越过万物，越过日月沉浮，吹在祖婆的脸上，在她的心中浮动，她努力的张开嘴巴，妄图吮吸着味道，哪怕她此时还在医院的病床上挣扎着，哪怕……
手背上的针管中，连接着她剩余的生命——
她叫来我的爷爷，气愤地苍老地嘶哑地固执地——喊出她回乡下的夙愿。
她死去的那一天，我终未再见她——她的死亡太过庞大，我无法去面对。
爸爸完成了她的心愿——把她送到了乡下，和我的爷爷一起。她终的还是没有等到我，就像她没等到我的画一样没等到我。但我的心中依旧浮现了一个轮廓，我的爷爷将她从轮椅上掺起，站在乡下门前的大门边，望着门口看了一辈子的山河，她高兴地笑了，时间凝固在她的眼神中，生命贯穿着亘古。这个小老太太依旧青春着，依旧能笑看世界，依旧能傲视这个世界的一切！我深深的知道，那时啊，她以从未有过的姿态，从一切苦难当中抽身出来，迎着长风，无所顾忌的在属于她的的天地间飘摇。
好在……她最终生活在乡土间。
好在……她没有留下遗憾。
好在……
我抬头望向天空，我认为这天空中一定有属于她的一片星点，她久久地注视着我，注视着我写下的文字，终得有了一点对死亡的宽慰。
好在……她死在了乡土上。
…………
祖婆终究还是死去了，她头脑当中的生命密码我永久解不开，她死后，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就是寂静，好像，我生命当中最坚硬的一部分也死了。她生前的一切都被真实地投射入我的脑海，我虽不知道死去的人在何处，以怎样的样子活着。但我也能明白，死亡并不可怕——死亡不是直接的终止，而是一种崭新的开始罢？
祖婆去了，他坐在历史的船当中向远划去了，走得轻悄，走得缓慢——就像她轻悄而又缓慢地走进我的生命中。在我的人生中，他只占据了十二年时间，留给我的是十二年的神秘，十二年的记忆，十二年孤独的背影。这个苍老的女人，我终为她流下了泪水，也非悲伤，也非怆惘，惟有思良。我知道我的身躯里有她的一部分，她活在我的生命里。我将背负着她的，爷爷的，父亲的一切愿望活着，活得坚毅，活得刚强。祖婆也将在她未完成的生命轨迹中继续跑下去，一切也不能阻挡她的脚印镌刻大地， 一切不能动摇她的心灵。
披着朝霞，披着雨露，披着星河灿烂跑向生命中的新一次的轮回吧！老太太，快跑吧！不要停下！快跑吧！
我永不能忘记她，不能忘记我生命中最初的十二年——就像她不曾忘记过远方的家一样，不曾忘记过她。
那幅画我终究也没能送出去，祖婆也终究没有收到画，但看到它，我没有了以前的不懂，画上，“画眉子”的嘴间衔着一种无限神秘的情感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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